清晨五时,天幕尚浓如墨,我的书房早已亮了灯。书桌之上,未及批改的作业本堆叠如山,稿纸上新添的字迹未干,旁边却赫然躺着几张水电费催缴单。我捧起茶杯,凝视着那薄薄几张纸片,恍如千斤重物压来——生活总是不留情面,追讨得如此急切。钱袋早已干瘪,这些账单仿佛一张张紧贴在我心上的膏药,又凉又黏,令人心头沉甸甸的。
当年执情如火,满心热忱扑向写作与讲台,以为文字与知识便是灵魂的食粮。如今我每日往返于课堂与书房,在笔尖与粉笔末之间跋涉,曾经轻盈的憧憬却渐渐在奔波中沉重起来。清冷孤灯之下,我时常翻看旧日诗稿,那时笔下流淌着“笔落惊风雨,诗成泣鬼神”的意气。而如今,每每摊开稿纸,竟似面对巍然不可攀的山岭,手中的笔,又轻飘得如同无力的羽毛。杜甫“残杯与冷炙,到处潜悲辛”的句子,此刻竟在我身上又活了过来,成了照我现状的镜子。
生活里那些琐事,偏又像细密不绝的蛛丝,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。今日水管坏了,明日孩子又要缴款,后日老父身体不适……我每每伏案凝神,正要沉入思想深处,这些杂事便如野蜂嗡嗡而至,蜇破好不容易聚拢的专注。我不得不一次次放下笔,或奔忙于修理,或焦虑于医院,身心皆被这些无法回避的琐碎撕扯着。它们如同尘埃,无处不在,无声无息却足以覆盖所有梦想的光泽,使无数个夜里的灯下时光,如被虫蛀蚀的叶子,终归零落于地。
家人终于忍不住叹息:“你日夜伏案,稿费却微薄如纸,何不寻些更实在的营生?”他的眉头紧蹙,声音里满是忧虑与无奈。老友亦劝我:“时代洪流如此,何必执着于这清贫的文字?”他们的话句句如针,扎在心头,刺穿了我强撑的平静。我回应的笑容,勉强挂在脸上,心底却早已翻涌起一片苦涩的浪涛。我一时哑口无言,只觉自己竟像站在了旷野风口上,四面八方的风都在撕扯我,而我只能死死抱住自己内心那点微弱摇曳的灯火,生怕它倏忽熄灭。
然而,每当站在讲台前,看到学生们清澈眼神中闪烁的期待,我便又觉一股暖流注入胸膛。粉笔灰在阳光里轻轻飞舞,如同细雪飘落,我转身板书,心内却如静水流深。一次,讲解李商隐“春蚕到死丝方尽”时,一个学生忽然抬头,眼中倏然点亮了顿悟的火花。那一刻,我仿佛看见知识之薪火无声传递,精神的种子悄然萌发——瞬间,所有重压与孤寂都如潮水退去,唯留讲台这一方圣土,让我短暂地挣脱了尘网,获得了精神的舒展。
某日,我在旧书摊偶然翻到一册泛黄的《东坡全集》,随手翻开,竟见“人生如逆旅,我亦是行人”的句子赫然纸上。我的心猛地一震,仿佛被一道光照亮:原来这沉重的跋涉,竟也是灵魂行路者必经的宿命。我慢慢踱步回家,深秋的风吹过,落叶簌簌作响,如时间的低语。我忽然领悟,真正的坚守,原非固执地对抗外界,而是让内心如古井般澄澈,能映照风雨却不为其所扰。那些不被理解的孤寂,竟成了淬炼我心智的炉火,在默然燃烧中,熔铸出更坚韧的质地。
而今,书桌抽屉里那些退稿信,已在我手中被折成了纸船模样。我将它们铺展开来,竟排列成了星河蜿蜒的形状。是啊,纵使文字之路坎坷多歧,纵然凡俗烟火呛人眼鼻,但笔尖每一点墨痕的渗透,讲台上每一次无声的交流,都如暗夜中不灭的星子——它们所承载的,正是人性深处对不朽的向往。
生命里所有不被理解的孤勇,所有饱含尘灰的跋涉,终究会凝成灵魂深处不可磨灭的印记。当世界在黎明翻身之际,总有人先于他人点亮了灯——此光虽然微弱,却足以照亮自己,也隐约为后来者标示方向。那些执拗的墨痕,既抵抗着尘埃的覆盖,也证明着灵魂对尘网的不屈突围。
静言(孙静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