静言(孙静)

窗棂上的雨痕还未干透,像谁漫不经心晕开的墨。我将最后一页稿纸叠好,指尖蹭过粗糙的纸边,留下淡淡的茧痕。檐角的铜铃被晚风拂动,发出清越的颤音,抬头望向天际时,月亮正从云层里钻出来,像枚被清水洗过的玉璧。

这是我在老城区住的第三年。逼仄的阁楼里,四壁都堆着书,从《论语》到《庄子》,从《金刚经》到新旧唐书,书脊在昏黄的灯下泛着温润的光。书桌是捡来的旧物,抽屉里总躺着半块冷掉的馒头,和几封字迹潦草的退稿信。楼下的馄饨摊收了摊,铁锅里的水还在滋滋冒气,混着巷口槐树叶的清香飘上来,倒让这孤夜有了几分烟火气。

十四岁那年,我攥着一本手抄的诗集闯进出版社,总编辑看着我被雨水打湿的布鞋,叹着气说:"姑娘,文字养不活人的。"我没说话,只是把诗集抱得更紧了些。那时总觉得,风是会自己找来的,像春夜里突然漫过窗沿的花香,像秋晨忽然染红枫林的霜,只要站在原地等,总有一阵风能卷着我的文字,飞向该去的地方。

最初的日子是浸在黄连水里的。白天在图书馆抄书糊口,指尖被墨汁染得发黑,洗三遍肥皂都去不掉;夜里蜷在阁楼写稿,煤油灯熏得眼眶发疼,常常写到鸡叫才发现,砚台里的墨已经冻成了冰。有次投稿被退,信封上的邮票都被雨水泡烂了,审稿人的批语写得直白:"辞藻堆砌,无病呻吟。"我把稿纸撕得粉碎,蹲在地上哭了整整一夜,哭声被狂风吞掉,连檐角的铜铃都懒得应和。

天亮时,碎纸堆里躺着半张没撕完的《论语》,"士不可以不弘毅,任重而道远"那行字,被泪水洇得发胀。忽然想起小时候,祖父教我读《论语》,竹椅在院里晃出吱呀的响,阳光透过梧桐叶,在书页上织出跳动的光斑。祖父说:"真正的儒者,不是要鲜衣怒马,是在困厄里也能守得住本心。"那天我把碎纸一片片捡起来,用糨糊重新粘好,在空白处写下:"知其不可而为之。"

后来开始写小说,写市井里的悲欢,写旧巷里的晨昏。有个冬天特别冷,水缸冻裂了缝,我呵着白气写一个绣娘的故事,笔尖在纸上打滑,索性把脚揣进被窝,膝盖上垫着木板当书桌。写到绣娘在大雪天为病逝的书生缝寿衣,针脚里都藏着泪,忽然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打颤,才发现浑身早已冻得麻木。楼下的阿婆敲开我的门,端来一碗热粥,看着我冻得发紫的指尖,絮絮叨叨地说:"姑娘,别跟自己较劲,这世道,哪有那么多称心如意。"

我捧着粥碗,热气模糊了视线。粥里的红豆煮得绵烂,像那些说不出口的委屈。可我知道,有些东西是熬不烂的。就像巷口的老槐树,年年被秋风扫落满地黄叶,开春时依旧抽出新绿。这是祖父教我的韧性,是儒家刻在骨头上的执着——不是与天争,是与自己较劲,在最深的黑夜里,也要守着心里那点微光。

稿子寄出去,大多石沉大海。偶尔收到回信,编辑说我的文字"太静","缺了点火气"。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,可不是么,常年守在阁楼里,连说话都带着回音,哪里来的火气。有次去邮局寄稿,碰到中学时的同窗,对方穿着时髦的连衣裙,腕上的金镯子晃眼,说:"静言,还在写那些没用的?我老公给我开了家服装店,要不你过来看看?"

我摇摇头,把装着稿子的信封攥得更紧。回去的路上,路过一家旧书摊,看到本《道德经》,书页都泛黄了,却便宜。摊主说:"姑娘,这书好啊,'上善若水',能屈能伸。"我摸出兜里仅有的几枚硬币,把书抱回了家。

那晚读到"飘风不终朝,骤雨不终日",忽然想起小时候在乡下,大风天里,祖父让我看院角的竹子。狂风把竹子压得弯下腰,几乎要贴到地面,可风一过,又噌地弹起来,梢头还挂着晶莹的雨珠。祖父说:"你看,硬刚是没用的,得像水,像竹,知道什么时候该收,什么时候该放。"

我忽然懂了编辑说的"静"。不是死寂,是要像深潭,表面波澜不惊,底下却藏着暗流。开始学着在文字里藏起锋芒,像老木匠刨木头,把那些突兀的棱角都磨得温润。写寡妇守着百年老店,不说她苦,只写她每天擦柜台,木头上的纹路被摩挲得发亮;写书生落榜,不说他愁,只写他把断了的毛笔埋在桃树下,来年春天,桃树开花时,笔尖竟发了芽。

字里渐渐有了道家的影子。不是消极避世,是懂得顺应。风来的时候,不必挺直腰杆硬抗,不如借着风势,看看更高处的风景。就像我在阁楼里,听着风声穿过巷弄,知道这风既会吹落枯叶,也会带来花香;既会让窗纸发抖,也会让檐角的铜铃唱出不同的调子。

日子依旧清苦。有时买不起蜡烛,就借着月光写,字里行间都带着月色的清辉。有次发高烧,躺在床上动弹不得,恍惚间看见祖父坐在床边,手里拿着我的稿子,说:"写得好,写出了日子的骨头。"我想抓住祖父的手,却只抓到一把空气。醒来时,枕头都哭湿了,窗外的月光正照在《金刚经》的"应无所住而生其心"上。

忽然明白了,那些退稿信,那些冷遇,那些无人问津的夜晚,其实都是来渡我的。佛家说"人生八苦",可苦不是用来熬的,是用来悟的。就像熬粥,米要在水里滚过千百次,才能煮出最浓的香;就像酿酒,粮食要在坛子里熬过漫长的黑暗,才能酿出醇厚的味。

开始在文字里放进更多的慈悲。写贪官,也写他少年时为母亲偷过药;写弃妇,也写她曾对着镜子,把红头绳系了又解。不再执着于善恶对错,只写众生皆苦,却又在苦里挣扎着,透出点热气来。这是佛家教我的宽容——不是原谅谁,是理解了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因果里,跌跌撞撞地往前走。

那年秋天,收到一封厚厚的信,是家出版社寄来的,说要出版我的文章集。编辑在信里说:"你的文字像老茶,初尝有点涩,回味却甘醇。读你的书,像坐在老槐树下听故事,心里踏实。"

我拿着信,站在窗前,看秋风卷着落叶,打着旋儿飞过屋顶。檐角的铜铃又响了,这次的声音格外清亮。忽然想起很多年前,那个攥着诗集的少女,总以为风是从远方来的,要拼命追赶才能抓住。如今才明白,风一直都在,在我写下的每一个字里,在我熬过的每一个夜里,在我从儒家里学会的坚韧,道家里悟到的顺应,佛家里修来的慈悲里。

等风来,其实是等自己。等自己在孤苦里长出铠甲,在困顿里开出花来;等自己明白,所谓命运,不过是风与帆的互相成全——风来了,帆得能兜住;风没来,帆也得立得住。

把书稿整理好,用红绳捆了,像系着多年的心事。下楼时,阿婆正坐在门口择菜,见了我就笑:"姑娘,今天气色好。"我也笑,说:"阿婆,我的文章要出版了。"

阿婆直起身,往我手里塞了把刚摘的青菜,说:"早该如此。好东西,藏不住的。"

青菜上还带着露水,凉丝丝的,像这些年的日子。可我知道,露水太阳一晒就会蒸发,却能让青菜长得更嫩。就像那些孤苦的岁月,看似蒸发了,却都融进了我的文字里,让每一个字,都带着生命的重量。

抱着书稿,慢慢走过青石板路。阳光透过槐树叶,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,像那些写满了字的稿纸。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,清脆得像檐角的铜铃。忽然想,或许不必等风来,当你自己活成了风,自然会吹动千万片帆。

这是儒教我的担当——文字写出来,总要有点用处,哪怕只是给某个孤独的人,送去一点慰藉;这是道教我的自在——不必强求什么,写自己想写的,剩下的,交给时间就好;这是佛教我的放下——出版与否,其实不重要,重要的是,我在写字的过程里,已经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。

风又起了,这次是暖风,带着桂花的甜香。紧了紧怀里的书稿,脚步轻快起来。巷口的老槐树沙沙作响,像是在为我鼓掌。知道这不是结束,是新的开始。往后的日子,依旧会有风雨,依旧会有孤独,但我心里有片海,有风平浪静,也有波澜壮阔,却再也不会干涸。

因为终于懂得,等风来,不如追风去;追风去,不如让自己成为风。而所谓儒释道,不过是让风更稳,更柔,更有力量的智慧——在该执着时执着,该放下时放下,该慈悲时慈悲,如此,便不负这仅有一次的人生,不负笔下流淌的每一个春秋。

责任编辑:丁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