悟空(孙静)
雨丝从德州东站的檐角垂落时,我正攥着那张发潮的高铁票。G3483次列车的车窗早被水汽蒙成了毛玻璃,雨刷器不知疲倦地左右摆动,却始终刮不开窗外那片混沌的灰。广播里播报着"预计全程有雨",这寻常的提示,在今年入秋以来却像一句沉重的谶语——至十月初至今,鲁西北的天空就拉开了雨帘,入秋降水量较常年偏多267.4%的纪录,是气象站冰冷的数字,更是千万农户心头的重负 。
车过平原县,雨势陡然密了起来。透过模糊的窗玻璃,原本该翻着金浪的玉米田,此刻成了望不到边的泽国。积水漫过田埂,玉米秆歪歪斜斜地浸在水里,下半截叶片早已发黄腐烂,饱满的果穗坠在水中,有的已经胀裂,露出霉变的浅绿籽粒。地块边缘停着几辆轮式收割机,轮胎陷在泥里半尺深,像疲惫的耕牛再也挪不动步。远处的田埂上,几个裹着雨衣的身影在雨雾中晃动,他们弯腰捡拾着倒伏的玉米,裤腿上的泥浆结了硬壳,每走一步都发出"噗嗤"的声响。这场景让我想起杜甫笔下"岁拾橡栗随狙公"的身影,千百年过去,农人在天灾面前的仓皇与坚韧,竟从未改变。
一个小时后列车抵达聊城西,出站的瞬间,雨珠便顺着伞骨往下淌。接我的司机把车开得极慢,乡间公路被碾出两道深深的泥辙,车轮驶过溅起的泥水,好几次漫过路边排水沟里的杂草。"这雨下了整整几天几夜,"司机的声音裹着雨气传来,"咱高唐固河镇那片菜花地,往年这时候早采收完了,现在全泡在水里,叶子都烂了半边。"路过邻村的打谷场时,我看见塑料布下鼓鼓囊囊的玉米堆,边角处渗出的黄褐色水渍在地上积成了小水洼,几个老人蹲在旁边,用木棍小心地扒开透气,眉头拧得比雨雾还密。
家乡的院子里,大叔正把抢收回来的玉米往房檐下搬。他的橡胶裤上沾满了泥浆,雨衣领口滴下的水顺着皱纹流进脖颈,可他顾不上擦,只是不停地念叨:"再不下晴,这些粮就全废了。"堂屋的地上摊满了玉米棒,墙角的电风扇嗡嗡地转着,却吹不散空气里的霉味。大叔说,村里的青壮年大多像我一样在外务工,这次为了抢收,半数人都请假回了家,打工一天挣二百,回来抢收明明是亏本买卖,可没人能眼睁睁看着粮食烂在地里。说话间,他掀开院角的塑料布,底下藏着的几袋玉米已经发了芽,白白的芽尖顶破种皮,像一群绝望的触手。
雨稍歇的间隙,我跟着大叔去地里看情况。田埂上的积水没过脚踝,踩下去能清晰地感觉到淤泥从脚趾缝里往外冒。原本该亩产千斤的玉米地,如今成了"泥潭陷阱",大叔扒开一株玉米的根部,须子早已发黑腐烂,"这四亩地是全家的指望,现在能收三成就算好的。"不远处的辣椒地里,火红的辣椒泡在水里,果皮裂开一道道口子,几只蜗牛趴在烂果上,看得人心头发紧。更让人揪心的是冬麦田,土壤湿得能攥成团,农技专家说只能等天晴后用免耕打孔的法子抢种,可这雨,连给土壤透气的机会都不肯给。
粮庄的烘干站成了最热闹的地方。陵城区调来的烘干设备昼夜运转,轰鸣声在雨雾里传得很远,刚收的湿玉米像带水的海绵,倒进设备时还在往下滴水,要烘到14%的安全水分才能储存 。烘干站的老板红着眼眶指挥工人:"人歇机器不歇,能多烘一点是一点。"院子里排满了三轮车,农户们裹着雨衣排队,有的抱着孩子,有的揣着干粮,谁都不肯离开——这烘干塔吞进去的不是玉米,是他们一年的生计。老百姓在一旁帮忙卸车,雨衣上的水珠滴在泥地上,砸出细小的坑,和农户们的叹息声混在一起。
返程回德州那天,雨又下大了。司机送我去高铁站,路过镇口的文化广场时,看见整片场地都摊满了玉米,用木架支着离地半尺,像铺了一层湿漉漉的金毯——这是镇上临时开辟的晾晒点,连派出所的院子都腾了出来 。车过徒骇河大桥,远远望见几架无人机在雨雾中穿梭,机械臂抓取着成袋的玉米往路边转运,一小时的效率抵得上十个劳力,可面对数十万公顷的受灾农田,这点力量终究像杯水车薪 。
德州东站的候车厅里,不少人带着沾着泥浆的行李,一听口音便知是从乡下回来的务工者。他们聚在一起谈论着收成,有人说家里的花生在地里憋出了芽,有人说烘干玉米的电费比粮价还贵,话语里满是无奈。广播再次响起检票提示,我回头望了一眼窗外,雨线依旧密集,把聊城的方向遮得严严实实。
列车启动时,我摸出手机翻到气象预报:未来十天,鲁西北仍多降雨,墒情过多及渍涝范围将持续扩大 。车窗外,履带式收割机在泥地里缓缓挪动,像一个个孤独的战士;烘干塔的白烟在雨雾中凝成一团,像农户们悬着的心。这场雨,泡烂了庄稼,打湿了行囊,却浇不灭农人对土地的执念——他们在雨隙里抢收,在泥泞里排水,在烘干塔旁守候,用最朴素的坚持对抗着天灾。
杜甫在《秋雨叹》里写"雨中百草秋烂死",千年后的今天,这秋雨依旧带着蛮横的力量。可我看见的,不只是泽国里的庄稼,更是庄稼背后那些饱经风霜的脸:是大叔攥着霉变玉米时颤抖的手,是志愿者踩着泥浆前行的脚,是烘干站老板红着眼眶的坚守。他们在雨里挣扎,也在雨里坚守,守着土地,守着希望,守着中国人最根本的生计底气。
雨还在下,从德州到聊城的铁轨旁,积水映着灰蒙蒙的天。但我知道,只要那些身影还在田埂上挺立,只要烘干塔的灯光还亮着,这场与秋霖的较量,就终有迎来晴日的那天。而我们该记得,每一粒粮食的背后,都藏着一场与天灾的博弈,藏着一份对土地的敬畏,藏着千万农人最沉重也最坚定的期盼。
责任编辑:丁原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