农历六月初八的薄影爬上日历,指尖触到这串数字时,竟像被什么蜇了一下。窗外的月光正漫过窗台,在青砖地上洇出一汪积水,恍惚又看见母亲踮脚收晒在楼顶的核桃,蓝布衫兜着细碎的光斑,像兜着满满当当的月光。
七岁那年深秋,肺炎把我熬成了半透明的纸人。母亲背着我到村子里后街讨梨子罐头,碎石路啃破她的布鞋底,血珠凝成暗红的星子。叩开第七户人家的木门时,张婶掀开棉帘的刹那,玻璃罐里的糖水折射出细碎的光,刺得我闭上眼。热炕上,竹筷尖蘸着糖水点润我干裂的唇,甜意还未化开,就听见灶间传来粗粝的咀嚼声——母亲正背对着我啃冷硬的窝头,玉米面渣落在她蓝布衫的补丁上,像撒了一把碎星星。
露天影院放映《岳家小将》那晚,母亲的后背成了我的轿子。伏在她汗湿的肩头,蓝布衫上的煤油味混着夜露的清凉,银幕上岳飞的银枪刺破黑暗时,她突然把我往上颠了颠:"儿啊,要像岳元帅一样立得住。"散场时暴雨倾盆,她脱下外衣裹住我,自己淋得透湿。归途一脚踩空,她抱着我差点摔倒在地,醒来时发现她用身体垫在我身下,指甲缝里嵌着带血的泥土,像开着细碎的红梅。
每个六月初八,搪瓷盘里的煮鸡蛋总固执地是六个。母亲把鸡蛋焐在我掌心:"娘从不爱吃。"婚后偶然撞见她在灶间剥鸡蛋,金黄的蛋黄滚进父亲的糙米饭,自己只啃蛋白。"蛋黄油重,吃了头晕。"她笑着撒谎,鬓角的白发却在晨光里晃得人眼眶发热。父亲走后二十年,鸡蛋依旧温热,只是金黄的蛋黄,成了空碗边无声的祭奠。
去年腊月视频通话,母亲裹着褪色旧棉袄站在青石板上,背后是呼啸的北风。"你爸走那年,我也是在这儿等他收工。"她对着镜头呵出白气,"现在这石头被我站得都凹进去了。"我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葬礼,她抱着遗像在青石板上跪了整夜,膝盖把积雪焐成冰水。原来思念真的有重量,能把石头凿出深痕。
上月归家又别,晨雾浓得化不开。母亲执意送我到门口,蓝布衫被露水浸得发亮,像披着一层湿漉漉的月光。车拐过弯道回望,她还站在那里,手里攥着裹鸡蛋的布包。那蛋壳的余温仿佛穿透时空,烫得我眼眶发热——娘在,家就在!这念头如锤,猛击得胸口闷痛。
今夜推窗望月,清辉如水流泻人间。忽然彻悟,母亲何尝不像这轮明月?她是太行山石缝里渗出的泉水,不喧哗,不竭尽,把最坚硬的岁月浸润成温暖的琥珀。那些她偷偷藏起的蛋黄、青石板上的凹痕、电话里的絮叨,都是月光在岁月里煮出的糖霜。
娘在,这月光便永远在。它无声漫过青石板的凹痕,暖着空碗边的蛋黄,照亮迢迢归路,更将儿心上经年的褶皱——一一熨平。
作者简介
邓军强,作者系作家、书法家、社会活动家;中国社会主义文艺学会会员、中华诗词学会会员、河北省作家艺术家采风学会会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