静言(孙静)

蝉鸣漫过窗棂时,案头的《东坡志林》正翻到“夜阑风静縠纹平”。檐角的风铃忽然叮咚作响,像是谁在远方叩门。我放下笔,望见阶前的青苔洇着水痕——昨夜该是落过雨的,只是梦中浑然不觉。这风倒是醒得早,卷着桐花的气息穿过回廊,恍惚间竟与三十年几前那阵穿堂风重叠了。

那时我正站在学校的走廊里,手里攥着皱巴巴的教案。窗外的蝉鸣比现在更烈,将整个盛夏烤得滋滋作响。初为人师的局促像领口的汗渍,怎么也抹不去。老校长拄着拐杖从身后走过,竹杖叩击地面的声音笃笃然,像在敲一首古老的韵脚。“等风来,不如追风去。”他说这话时,白发在风里微微颤动,“但风要是真来了,你得知道往哪儿去。”

如今想来,“等风来”是少年人的眺望,带着青涩的惶惑;“风来是我”是中年人的执守,藏着披荆斩棘的笃定。而此刻檐下的风,竟带着些归去的意味了。不是仓皇的退避,也非倦怠的停歇,倒像苏轼笔下“我欲乘风归去”的从容——那风里有月光的清辉,有松涛的余响,更有千百年文脉流转的重量。

一、归处是文脉深处

书房西壁悬着一幅旧拓片,是米芾书陶渊明《归去来兮辞》。“舟遥遥以轻飏,风飘飘而吹衣”这两句,被前人用朱笔圈点过,墨迹虽淡,仍能想见当年批注者的沉吟。我常对着这拓片发呆,想那五柳先生挂冠归田时,是否也有一阵风拂过衣襟?是挣脱樊笼的轻快,还是前路未卜的怅惘?

有年深秋,带学生去绍兴访沈园。残荷在池沼里支棱着,像无数支欲言又止的笔。讲解员指着断壁上“红酥手”的刻痕,说陆游与唐琬在此重逢时,恰是“东风恶,欢情薄”。风本无情,却被人赋予了万千意绪。有个学生突然问:“老师,千年前的风,和现在吹过我们脸上的风,是同一阵吗?”

我望着她眼里闪烁的光,忽然想起初读《诗经》的那个午后。“风有采采,吹彼棘心”,彼时只当是寻常风物,如今才懂,这风里藏着代代相传的心跳。从“风乎舞雩”的少年意气,到“惊风乱飐芙蓉水”的世事沧桑,从“夜阑卧听风吹雨”的忧思,到“春风得意马蹄疾”的畅怀,风始终是中国人的精神信使,将喜怒哀乐刻进文脉的肌理。

这便是文学的传承了。不是把古籍锁进象牙塔,而是让那些沉睡的文字在风中苏醒。去年整理旧稿,发现三十年前的读书笔记上,有先生用红笔写的批注:“文如风水,流转方能生生不息。”那时不解,总想着要把字句嚼碎了、吃透了,才算得真学问。直到某次在课堂上,讲李清照的“帘卷西风”,有个平日沉默的男生突然说:“老师,我觉得这风里有桂花的香,还有她对丈夫的念想,像我奶奶总在秋风里念叨爷爷。”

那一刻,我忽然明白,所谓发扬,原是让古老的文字找到当代的呼吸。当学生从“大江东去”里读出时代的波澜,从“大漠孤烟”里望见远方的辽阔,从“慈母手中线”里触到亲情的温度,那些千年前的风,便真的吹进了当下的生命。这风,既是“前不见古人”的回望,也是“后不见来者”的前瞻,更是“念天地之悠悠”的共情。

二、师者如风,吹拂即归处

案头的藤萝又开花了,细碎的紫串垂在教案本上,像一串串未写完的诗。这株藤是刚入职时栽下的,如今已爬满了整个窗架。每年花期,总会想起那个叫阿明的学生。

阿明是个沉默的孩子,总坐在教室最后一排,课本上画满了奇奇怪怪的线条。有次家访,才知道他父亲早逝,母亲靠捡废品供他上学。我没说什么安慰的话,只是把自己珍藏的《梵高传》送给了他,扉页上写着:“风可以吹灭烛火,也可以助燃火炬。”

后来他考上了美术学院,寄来一幅画:暮色里,一株藤萝在风中舒展,根系深深扎进泥土,枝叶却向着天空生长。画的背面有行小字:“老师,您当年讲的‘桃李不言’,我现在懂了。”

这或许就是教书育人的真谛。我们总想着要教给学生知识、技能,要让他们“成才”,却常常忘了,教育最珍贵的礼物,是点燃他们心中的光。就像春风从不催促草木生长,只是默默拂过,让每一粒种子都记得自己的方向。

前年退休的老同事张老师,一辈子只教《论语》。有人说他古板,跟不上时代,他却总说:“‘学而时习之’,这个‘习’字,是鸟儿练飞啊。我不过是给他们一阵风,能不能展翅,还得看他们自己。”他去世前,学生们从各地赶来,在病房里轮流读《论语》,读到“三人行必有我师”时,满室的哽咽里,竟有了种奇异的温暖。

这便是师者的归处了。不在奖杯与赞誉里,而在学生眼底的光里,在他们走向世界的脚步里。就像风过无痕,却让每一片叶子都记得生长的力量。去年校庆,有个学生带着自己创办的乡村图书馆照片来看我,照片里,孩子们坐在银杏树下读书,风掀起书页,像一群振翅的蝶。“老师,您当年说‘读书是让心灵有处可归’,我现在信了。”

情归何处?大约就是这样吧。当自己的生命能成为他人的风,当那些播撒的种子长成了荫蔽他人的树,情感便有了最坚实的落脚地。如同杜甫在《春夜喜雨》里写的“随风潜入夜,润物细无声”,真正的牵挂从不是占有,而是让所爱的人与事,在自己的吹拂下,找到更好的归处。

三、人归尘处,心归鸿蒙

去年冬天,回了趟阔别三十年的祖父故乡。老屋的木门还在,只是门轴锈了,推开时吱呀作响,像在诉说被遗忘的时光。院角的老槐树还站着,只是枝桠稀疏了许多,树皮上的刀痕依旧清晰——那是小时候刻下的身高记号,如今已高过了头顶。

邻居家的阿婆还记得我,端来热茶说:“你小时候总爱在树下看书,风一吹,叶子落满书页,你就追着叶子跑。”我望着树下的青石板,仿佛还能看见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,抱着《西游记》,在风里追逐飘落的槐叶,以为那是孙悟空变的筋斗云。

人归何处?大约就是这样,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,被故乡的风轻轻拽回起点。我们总以为走得越远越好,忙着在喧嚣里追逐、在名利场里沉浮,却忘了生命最初的模样,原是这般素净:有蝉鸣,有风声,有书页翻动的声响,有亲人递来的一杯热茶。

祖父去世那年,也是这样的夏天。弥留之际,他躺在病床上,望着窗外的梧桐叶说:“你看这叶子,春天绿,秋天黄,风一吹就落了,落到土里又能养树,多好。”那时只觉得心酸,如今才懂,这便是生命最本真的哲学。所谓归去,从不是终结,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回归自然的循环。

就像苏轼在《赤壁赋》里说的“哀吾生之须臾,羡长江之无穷”,人在天地间,原是这般渺小,却也因这份渺小,更懂得敬畏与珍惜。有年在终南山访一位隐士,他住在茅屋里,每日读书、种地、煮茶。我问他是否觉得孤独,他指着窗外的竹林说:“你听,风穿过竹林的声音,竹叶摩擦的声音,还有远处的鸟鸣,都是天地在和我说话,怎么会孤独?”

孤独来,孤独去,原是人生的常态。从出生时的一声啼哭,到临终时的一声叹息,我们终究是独自来,独自去。但孤独并非绝境,反倒是与自己对话、与天地对话的契机。如同陶渊明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,在孤独里,他找到了与自然的默契;如同王维“人闲桂花落,夜静春山空”,在孤独里,他听见了生命最本真的律动。

有次在课堂上,讲陈子昂的“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”,有学生问:“这种孤独会不会太难过?”我指着窗外的晚霞说:“你看这晚霞,每天都不一样,谁也无法留住它,但正因为短暂,才更让人珍惜。孤独也是这样,它让我们看清自己的内心,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,想去哪里。”

这便是孤独的馈赠了。它像一阵清冽的风,吹散世俗的迷雾,让我们在喧嚣退去后,听见自己的心跳与天地的呼吸相应和。如同庄子说的“独与天地精神往来”,当一个人能在孤独中安身立命,便已抵达了精神的自由之境。

四、风过无痕,归处是心安

暮色漫进窗棂时,风铃又响了。这次听得真切,是从后院传来的。走去一看,原来是邻家的孩子在放风筝,线断了,风筝落在了我院子里的竹篱上。那是只简易的纸鸢,画着歪歪扭扭的笑脸,翅膀上还沾着几瓣桐花。

“阿姨,能帮我捡一下吗?”孩子仰着小脸,眼里闪着光。我取下风筝递给他,他接过时,忽然说:“阿姨,您看这风筝,有风才能飞,可是线要是太紧,它就飞不高了。”

我望着他跑远的背影,忽然想起老校长说的话。风来的时候,我们总想着要抓住些什么,或是被风推着向前,或是在风里迷失方向。却忘了,所谓乘风归去,原是让心在风中找到平衡——既不被风裹挟,也不抗拒风的引领,像那纸鸢,有线牵着根,却能在风里自在舒展。

这便是人生的归处了。情归何处?归在每一次真诚的共鸣里,归在那些让心灵颤动的瞬间里。人归何处?归在故乡的烟火里,归在文脉的长河里,归在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澄明里。教书育人的价值?原是让自己成为一阵温柔的风,护送那些年轻的生命飞向属于他们的天空,而自己,就在原地,做那根默默的线,守着最初的热忱。

案头的《东坡志林》还摊开着,夜风穿过窗棂,书页轻轻翻动,停在“人生到处知何似,应似飞鸿踏雪泥”那页。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歇了,只有风还在低语,像在诉说一个古老的秘密:所谓归去,从不是回到过去,而是在经历了风雨、看过了风景之后,终于明白,心安之处,便是吾乡。

我重新拿起笔,在空白处写下:风来不拒,风去不留,心有归处,便是自由。檐角的风铃又响了,这一次,像是在应和。

责任编辑:吴迪