静言(孙静)
前言——
异乡灯火序:运河畔的隔世乡音
夜色如墨,车行德州城外。忽然几点灯火自运河湾处浮起,疏落摇曳于水雾间,恍然竟似聊城故里光岳楼畔的渔火。心头蓦然一颤,恍惚间竟不知今夕何夕,此身何处——这“羊家圈”三字,便如此撞入异乡客的眼帘。
灯火如豆,隔世乡音
推门下车,河风裹挟着水腥与肉香扑面而来。分明是初至之地,却处处皆是故园气息:那水纹轻吻堤岸的絮语,分明是东昌湖的浅吟;那羊肠摊前粗瓷碗的磕碰脆响,竟如聊城海源阁檐角风铃的余韵。一灯如豆的摊车旁,人影幢幢,暖雾氤氲,仿佛只需一声轻唤,便能唤醒运河对岸故乡小镇沉睡的街坊。“移舟泊烟渚,日暮客愁新”,孟襄阳的舟,是否也曾泊在这片似曾相识的水域?
千年水脉,一啖乡愁
俯身凝视运河深潭,墨色旋涡如岁月之眼,倒映着星月与人间烟火。传说中白龙潜渊的幽影,倏然与聊城鳌头矶下铁牛镇水的旧事重叠。这贯通南北的运河之水,原是流动的血脉,将齐鲁大地的故事与悲欢悄然串联。羊肠子的浓香在舌尖弥漫开来,那粗粝滚烫的暖意,瞬间击穿了时空的壁垒——这岂止是羊脂与香料的交融?分明是千年运河风涛的沉淀,是无数如我般异乡游子魂魄深处,对故土滋味的永恒寻觅与应答。“浊酒一杯家万里”,范仲淹的浊酒,可曾酿入这运河畔的苍茫水色?
此身如寄,心安即乡
木轮车吱呀远去,灯火渐次阑珊。立于白龙潭畔,听流水汤汤,恍然彻悟:所谓故乡,原非地图上凝固的墨点,而是生命长途中,那些不期然触动灵魂的瞬间——是熟悉的气味在陌生街巷的苏醒,是古老的歌谣在异乡灯火下的共鸣。羊家圈这方寸之地,以其运河的襟怀、热汤的深情,慷慨收留了无数如我般匆匆的过客。它无言地昭示:只要运河的水还在流淌,只要人间的灶火未曾熄灭,那深植于水土的温情,便足以抚慰天涯孤旅的仓惶。
今夕何夕?身在他乡亦故乡。且容我暂借这运河星火,这碗中温热,遥敬千里之外聊城故里的明月,亦敬此夜杨家圈馈赠我的,这一片灯火阑珊处的隔世温存。
暮色垂落时,南运河的水面浮起一层薄雾,像一段褪色的记忆。杨家圈临河的几盏灯火次第亮起,倒映在墨色水纹中,被水流拉扯成细碎的光斑,又消失在漩涡深处——老辈人说,这漩涡下通东海,名曰“白龙潭”,百年前却只叫“王八窝”。岸边的龙王庙早已湮灭在民国初年的烟尘里,唯有潭水依旧幽深,倒映着亘古的星光与转瞬即逝的炊烟。
羊肠子摊主的木轮车在青石路上吱呀作响,停在白龙潭边的老槐树下。车前挂一盏马灯,昏黄光晕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,也照亮了锅盖边缘溢出的白汽。摊主揭开锅,一股浓烈的肉香混合着茴香、花椒的气息瞬间撞开夜色,弥漫在潮湿的河风里。几个身影循香而至,围拢在热气腾腾的锅边。一碗羊肠子递出,粗瓷碗里汤色清亮,浮着翠绿的香菜末与猩红的辣油。食客捧碗立于河畔,呼噜的啜饮声与运河的低喃应和着,暖意自喉头滚落,驱散了浸骨的河寒。
这味道,已在运河畔萦绕百年。
杨家圈本无“杨”。运河在此甩出一个险峻的U形弯,河水冲刷出河西一片丰腴的河滩地。早年间,某村杨姓财主觊觎这片淤土,硬指为私产。他驱人筑起两间土屋,围一圈栅栏,挂上“杨家羊圈”的木牌,又派长工赵老汉父女在此牧羊垦荒。羊圈(juan)之名,在岁月唇齿间辗转,终讹传为“圈”(quan)——杨家圈村由此而生,却再无一家杨姓。
传说便在漩涡中诞生。赵老汉之女小花,河边锄草时邂逅了自浊浪中走出的青年白林。他助她劳作,预告阴晴,原是王八窝底潜修的小白龙所化。当贪婪的杨财主要强纳小花为妾,白林携她遁入河东草棚成婚,以凡俗之身守护一方。直至暴雨成灾,运河危倾,白林腾空显形,怒诘布雨的东海龙王,又以龙爪龙首昼夜不息地掘出两条减河,分洪入鬲津河。力竭坠地时,浊浪已退,德州城得救,而白林杳然无踪。
岸边焚香的青烟惊动天阙,玉帝敕封小白龙为南运河德州段龙王。他乘云而降,背起守望的妻子小花,化作白龙驮她在州城盘旋三匝,终投入深潭。从此,“王八窝”成了“白龙潭”,而杨家圈的灯火里,便永远游弋着一道皎洁的龙影。
羊肠子的香气,恰是这烟火人间对缥缈传说的应答。夜色浓稠处,摊主的刀光在灯下翻飞。取洗净的羊肠薄衣为囊,灌入羊血、绿豆淀粉与秘制香料的交融之物,两端紧系如鼓胀的璎珞。灌肠入老汤沉浮,那汤底是羊骨与时光的共熬,更有传闻说,最地道的汤头里,悄然融入了德州扒鸡的百年卤汁——鸡羊之鲜在暗中缔盟,成就了这碗不可复制的浓醇。
羊肠子摊前的人生百态,是一部无字的市井长卷。有下工的汉子,棉袄敞开,蹲踞条凳上,一口肠一口烧饼,额角沁出细汗,疲惫随热气蒸腾消散;有自带搪瓷缸的老者,颤巍巍端了满缸回家,要让病榻的老伴也尝一口热乎的念想;亦有西装客犹豫再三,终于闭眼屏息尝下第一口——继而眯眼细品,终至瞪眼寻汤,连尽三碗方觉魂魄归位。“闭眼、眯眼、瞪眼”这三重境界,是外地人蜕变为“羊肠信徒”的必经仪轨。
“沧浪之水清兮,可以濯我缨;沧浪之水浊兮,可以濯我足”。不远处黎明的街巷,旧称“羊市街”,曾有儒歌池澡堂氤氲三百年。楹联上刻“金鸡唱时,群贤毕至;玉牌敲处,沧浪澄清”,富贾名流曾在此振衣弹冠。而今池馆湮灭,唯有羊肠摊前这一碗滚烫的“沧浪”,仍在濯洗着寻常百姓的肺腑饥寒。
更深露重,食客渐稀。摊主舀起最后一勺热汤,泼入运河。油花在墨色水面上短暂地聚散,像无数细小的金箔,旋即被暗流卷入漩涡深处——那里沉睡着小白龙开河救城的爪痕,也沉淀着满族大户吴三麻子家族衰落后的生计秘方。辛亥年间的鼎革风雷中,吴家少爷推起木轮车,将府中私享的羊肠滋味散入德州街巷。垄断的秘方终被长工习得,自此,贵族之馔成了众生之暖。
运河水流淌千年,杨家圈的羊肠子香气也萦绕百年。龙王庙的瓦砾早已化尘,儒歌池的沧浪歌歇,唯有这粗粝的木轮车,年复一年碾过相同的夜色。锅中老汤是流动的族谱,羊血淀粉的配方是密码化的史册。一碗下肚,暖的是脾胃,醒的是记忆——那治水的龙与落魄的贵族,那放羊的孤女与凿河的青年,都在这腾腾热气中若隐若现,提醒着每一个寒夜里的归人:再深的历史,不过一碗民间温热的深情。
星垂平野,东方欲晓。最后一盏马灯熄灭,羊肠摊的木轮车吱呀远去。白龙潭的水面复归平静,漩涡深处,似有鳞爪微动,搅起一圈细小的涟漪,倒映出德州城苏醒的轮廓。杨家圈新的一天,已在昨夜未冷的余香中悄然启程。